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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农all生贺】月色似无

【超级富贵】《月色似无》

在黄明昊人生中的前十九年,他好像都在安安分分地顺从接受着生活,要他被抱走,还是被找到,百转千折的泥泞山路抑或宽敞亮堂红砖绿瓦的庭院,是一个人捱过被冷眼漠视的日子,是突然生活中又有了光,还是要把最炽热的爱掩埋进厚重的泥土里。

——by瑞士莲罐头


正文

“爷爷快死了。”

一片静谧的黑暗中,黄明昊看不到伏在自己身上那人的表情,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紊乱的呼吸,冷静而自持地说出这句话。黄明昊感觉到陈立农的停顿,旋即终止了将要落下的亲吻,还未温热旖旎起来的气氛猛然坠入冰点,一场生硬的性事戛然而止。

空调二十六摄氏度的恒温,陈立农赤裸着身子坐到床边,背对着黄明昊,依稀似展露出他留下的抓痕,不过又或许只存在于他臆想,毕竟方才,他连陈立农的眼睛都看不清楚。黄明昊觉得很冷,扯过一旁的被子,悉悉索索的摩擦之后又恢复静谧,窗帘挡住了外头的夜色和月亮。

“所以呢?”好像隔了许久,这声音也等得些许焦躁。

“我是说……你就不用再不情不愿地和我相处,在家里要见到我,回老宅要跟我一起,饭桌上还要强颜欢笑……”黄明昊深呼吸一口气,语气中沾染上一些欢快轻松,“不用再扮演一个男朋友,也不用再跟我做爱。”

陈立农皱了皱眉,“你很高兴?”

“我不高兴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是为你高兴。”

这一场噩梦终于要看到结尾,在无数个寂寞难眠的夜里,“结束会不会好一点?”这样的想法总是不经意间就破土而出,随后被强制性地压下去,他自私、贪婪、不知餍足,一点点温存就会回味许久,他总在挣扎过后再次下坠深渊,逐渐自暴自弃。而如今,终于快结束了。

陈立农不知在想什么,他静坐了一会儿,最终披上浴袍,行至门口时停顿了一下,“睡吧。”似叹息的一声,被黑暗所分食。

门关上了,正如很多次陈立农的脚步声路过这间屋子却没有走进来,很多次欢爱过后毫不留恋地离开。黄明昊翻了个身,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,他吸了吸鼻子,可是并没有眼泪可以流。这夜晚真漫长。

他那话灵得很。但其实就算不说,每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,范老太爷大限已至。要准确说是什么病医生也检查不大出来,可老人家的状况就是每日愈下,往日的精神抖擞不再,从面容上只看得年岁带来的不可逆转的衰败,风烛残年摇摇欲坠,这一生要到尽头了。

往前数一个月,黄明昊几乎两三天就回一趟老宅,他有意无意避开其他长辈在的时候,老爷子欢喜他回来,原由是心照不宣,但不提起来还是风平浪静。其他人顾忌着老爷子的身子总担心他下床走动,唯独这孙子辈的,孝心尽得无声无息,乐意陪他庭院里散散步,说几句有的没的。

最后一次正巧遇到范丞丞,破天荒的兄弟两个一起给张姨帮厨,做了一顿饭。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尽兴,午饭后老爷子要睡觉,范丞丞要回公司,主动提议先送黄明昊回家。

两个人一路上没什么言语,到底是先范丞丞沉不住气,看似随意地问他,“你今后有什么打算?”

黄明昊坐在后座左侧,闻言愣了一下,“需要什么打算?”

“别跟我装傻。如果你还是……我可以帮你。”

黄明昊乐了,“你还有这本事?”前方正好红灯,黄明昊望着斑马线上人流来往,收起敷衍的调子,“你有那个本事,我也没有那个需求。你不用管了,哥。”

这许多年,都是他强求来的,可不要再强求下去了。

噩耗来得猝不及防,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晴天,范老太爷静悄悄地走了,走的时候只有张姨陪在身边。那天老爷子心情很好,照例要去院子里坐坐,他识字已经颇为困难,可还是拿了老花眼镜和本日的报纸。张姨见老爷子高兴,自己也高兴,盘算着兴许什么时候他就好起来了呢,却未料到,整理完家务出来时,老太爷已安详地合上了眼睛。

这所千疮百孔的大厦,历经风风雨雨,可倾倒时,也不过就那么一瞬间的事。猛地老宅也热闹了起来,丧礼是范江涛夫妇操办的,对这些流程黄明昊搞不大清楚,只是换上了孝服,跟着在黄昏的院子里给烧纸钱,他们用软笔在包好的钱币上写下封字,随着升腾起的火焰化为灰尘,残影与夕阳重合。

黄明昊被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所充盈着,看整个世界都像缓慢了一拍。封棺之前,他都无法朝里多看一眼,明明不久前才鲜活的人,躺着的模样难免太让人无力,他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,在此之前,即使是前段时间的病中,黄明昊脑海中爷爷的形象依旧是十来年前自己见他时那般巍峨,坚不可摧。

那时陈立农就站在他旁边,无论此前爱爱恨恨,他还是紧握了黄明昊的手,或许此时他们俩同样无助。

而这时陈立农也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写封条,他们一整天都很少说话,你递过去我接过来,重复肢体机械动作。

晚上道士在院子里作法,黄明昊这些小辈可以不用旁观,只是范丞丞作为长孙很是尽责,黄明昊便也伫立在那里。他看不懂道士跳来跳去的动作,也听不懂他们口中乌拉乌拉的咒语,这些天从早忙到晚,没一点休息时间,黄明昊想打个哈欠,又生生扼制住了,太不合时宜,却没想被陈立农眼尖看到了,他扯扯黄明昊的袖子,朝里屋扬扬下巴,用眼神示意黄明昊进去睡觉。黄明昊没有推辞。

张姨给收拾出了足够的客房,黄明昊有他专属的从小住到大的一间,自己强撑着上了二楼,陈立农没有跟上来。

黄明昊沾了床铺倒头就睡,也不管自己没有洗漱,困意突然席卷,这一觉异常混沌,仿佛做了梦,可梦里也看不见梦的内容。他再次睁眼时,窗外的星星还在闪,似乎冗长的梦境实际不过才短短一个小时左右。床边却坐了个意料之外的人。陈立农见他突然睁眼,也有一晃而过的错愕,张了张嘴,干瘪问了句,“醒了?”

“嗯……”黄明昊无意识地哼了一声,揉揉眼睛,“你在这里干嘛?”

下面的仪式还在进行中,总有些声音传上来,又衬得房间里冷清。陈立农却盯着他,“需要我陪你睡吗?”

他是做个噩梦都会心悸许久的人,只不过过去几年,半夜惊醒面对空荡荡的房间、说一句话都怕有回音的情况不在少数,黄明昊不懂为何陈立农在今夜如此温柔,好到仿佛时间倒退了。但他思量,自己也不亏,于是咧开嘴巴,“好啊。”

借着外头的星光,黄明昊视线落到陈立农的上唇,好像有一些胡茬冒出来了,他侧坐在床头,这样还算柔和的相处在他们俩之间不算多,因而显得格外珍贵,比梦境还虚无缥缈。盯了片刻,黄明昊忽然往陈立农那个方向挪了挪,伸手抱住他的腰,头往他小腹蹭,他想自己一定还没睡醒,才格外贪恋陈立农的怀抱和体温,但他不打算清醒了。

陈立农却也没推开他,甚至抬手开始轻轻拍他的背,像哄小孩子那样。黄明昊听见陈立农的声音在自己头顶盘旋,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,“我还没洗澡。”

“我也没有。”黄明昊闷闷地说,“我不嫌弃你,你也别嫌弃我。”

“好。”陈立农又问,“不换睡衣吗?”

黄明昊只顾抱着他不撒手,“不换了。”

片刻之后,陈立农看着他的发漩,轻声哄道,“那你先放开我好不好?让我上床。”

这个姿势实在难以维持,虽说现下是少了暧昧的情欲,但彼此都熟悉的身体还是有些敏感。黄明昊闻言,听话地松开了陈立农,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出来。

陈立农在他左边躺下了,很是自然地把他拉到自己怀中,安抚性的气息吐在黄明昊耳边,“睡吧。”

不得不说,肢体的触碰在这个夜晚给了黄明昊极大的安全感,又极不真实,黄明昊只好更用力地提醒自己这不是虚幻的。他不安分地在陈立农怀中换动姿势,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最舒适的那种,闭上了眼睛。

可或许是先前小憩那一会儿,这下黄明昊突然睡不着了,他泄气地睁开眼,视线往上对上另一双眼睛,“唉,要不你给我唱摇篮曲吧?”

“你多大了还要听这个。”陈立农虽是这么说着,脑子却很诚实地开始回忆,可想了半天也无果,坦然问道,“摇篮曲怎么唱来着?”

黄明昊“扑哧”笑出了声,“你好笨啊。”奈何愚笨也是会传染的,一时间黄明昊竟也想不起来,于是乎似乎更好笑了,黄明昊自己偷偷乐呵,陈立农感受到了怀中人身体细微的抖动,拿他这晚回归三岁的幼儿作态很是无奈,可逐渐的,他察觉到那抖动又有些不一样了。陈立农想低头探看黄明昊的表情,但黄明昊使劲把脸埋在他胸口,离心脏很近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浸湿了,黄明昊呜咽的声音传来,断断续续颤颤巍巍。他说,“爷爷会唱。”

竟震得陈立农的心也一揪一揪的。

但爷爷实际上不是一个好爷爷。至少在黄明昊十岁那年再见到他时,他是这样想的。

当他们找到他时,那个小朋友正在田野里面割稻子。很难想象,那么小的小朋友,又瘦又矮的身体,也蕴含了足够大的力量能够挥动镰刀。他穿着带补丁的小背心和短裤,赤脚踩在稻田地里,身上脸上都沾了泥土,一张小脸看不出清秀,可唯独那一双眼睛,还未经尘世污染,在艳阳天下,懵懵懂懂地打量这一群外来入侵者。

范世成当即便流下了眼泪。

田野里的小孩不明白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为什么哭。但没多久,他就明白了,当随后的一大群人也随之赶到,强壮的中年男人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从田里抱出来,后来黄明昊知道,那是他的大伯范江涛。但他茫然而失措的那时,只是被迅速地带回家里,四面残破的高墙,他所以为的孱弱的爷爷奶奶给他讲了一个故事。

故事的开头有一对美满幸福的夫妻,于某年冬末诞下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宝贝。范世成很喜欢自己这第二个孙子,只是在起名字上犯了难,孩子出生后找了一位颇为德高望重的道人算过生辰八字,那道人隐晦地说这孩子命途曲折,原本范江水夫妇是不大信这些的,可架不住是他们唯一的儿子,于是推翻了之前有过的设想,所有对他美好的愿望全化为简单两个字,愿他一生顺风顺水。

小明昊像全家人所希冀的那样健康长大,一直到三岁的某天,范江水夫妇回到家时,发现自己的儿子不见了,与之同时消失的,还有在这儿做了好几个月工的保姆。原本他们只以为是阿姨带着小宝贝出去玩了,但打阿姨手机,那边却没人接通,范江水夫妇才觉大事不妙。

那个保姆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,身份证也是假的。一夜之间,范世成都急出了几根白头发,他的怒火无从倾泻,想责怪范江水为什么一意孤行搬出去住,但所有的言语都成了马后炮,更何况,他们夫妇俩未必不如他痛苦。

一张寻人启事漂泊了七年,小孩兜兜转转在这个破烂的小山村的穷苦人家也呆了七年。实际上,黄明昊早已回想不起来他们所描述的他三岁以前的生活。但他听懂了,原来这个家不是他的家,爷爷奶奶也不是他的爷爷奶奶,他是被拐卖的小孩子。

他就穿着一身脏衣服花着脸,被带上了车,被带回了范家。

范丞丞对这个堂弟没有任何好感,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房间里玩游戏机,对外头的骚动置若罔闻。陈立农敲敲他敞开的房门,问他,“你不出去看看吗?”

范丞丞目不斜视,“不去。”

陈立农便自己跑出去了。他知道大舅舅跟外公是去接那个走失好多年的表弟回来了,他那时也小,对这个表弟同样没有印象,但也不像范丞丞那样有抵触情绪。

陈立农跑到堂前,见外边外公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进来,那个孩子要比他矮一头,体格也比他小一圈。几乎是外公走一步,小孩儿就跟着走一步,他好似对这陌生环境十分惧怕,谨慎得不敢四方打量。

大舅舅比他们步子跨得大些,吩咐张姨去给小少爷准备干净的衣服和鞋子,又看见倚在门框边的陈立农,皱眉问他,“小农,丞丞呢?”

陈立农结巴了一下,编不出一个谎话,只好说,“他在他屋里呢。”

范江涛眉头皱的更紧了,径直往范丞丞的房间走去。

陈立农追随他上楼去的背影,暗想着范丞丞估计又要挨打了。一转头,小表弟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。

范世成慈祥地笑着,跟小孩儿说,“这是你表哥,陈立农。”

小孩儿听罢,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瞧他,他鼻子上还有些灰,仰着个头,依旧是茫然的表情。陈立农看他这模样滑稽,伸手给他擦了擦脸,“就,我是你表哥,知道吗?你要叫我哥哥的。”

黄明昊没有出声,陈立农也不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,他想,自己也终于可以做别人的哥哥了,愈发瞧面前这小孩儿可爱,陈立农又揉了揉他的头发,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有几颗水果糖,于是掏出来,手掌向上摊开,“喏,这个给你,很好吃的。”

包装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,像一个美丽而未知的危险幻境。黄明昊的视线从陈立农的手掌中上移到他的脸,陈立农朝他眨眼睛,瞧不出丝毫的恶意,黄明昊垂在裤缝的手动了动,但他旋即想起自己很脏,遂又在裤子上蹭了蹭,才一把抓走陈立农掌心上的糖果。

他没有吃掉,因为张姨过来带小少爷去洗澡了。范丞丞依旧不肯下楼,把游戏机敲得哗哗作响。草丛里有虫在叫。

虽说是当年那个保姆七年之后最终还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投案自首,范家仍然带了黄明昊去做亲子鉴定。

鉴定结果让范世成完全放心下来。他将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孙子视若珍宝,唯恐哪里没有照顾好他。黄明昊也逐渐在他的指引之下,熟悉了新的生活环境,他开始说话,喊人,高兴的时候也活泼乱跳,摸着新奇的玩具终于像是一个十岁大的小孩。

疏离感的消除让范世成心中的石头落地了,他琢磨着该让孩子改回他原本的姓氏,哪想着这一举动却遭到了小孩儿激烈的反抗。

黄明昊跟范江水夫妇俩长的很像,就连性子也是一样的倔,他执意自己是姓黄,不哭也不闹,只是眼神中又燃起了谨慎的芥蒂。

张姨开导范世成说,小少爷能找回来已经是上天开眼,这姓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是范家的人,就当小少爷随他母亲姓了。

范世成沉默良久,点了头。他想,要是自己的小儿子和儿媳还在的话,大概也不会把这个问题看得太过重要。

而十岁的小孩也在想,要是自己没有被找到的话,现在必定还是在做农活,他忍不住去想那里的爷爷奶奶怎么样了,他们有没有想他,实际上,他们对他也很好。但这些话他不可能说给范世成,或者范家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听,于他们而言,过去那段时光是禁忌,是哽在心头的一颗刺,拔不出来,也要咽下去。

他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偷着想想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黄明昊过的并不很好。同一个屋檐下的堂哥每次都躲着他走,即使碰见了也不会跟他说两句话,黄明昊本能地感受到范丞丞对自己的厌恶,也断不会上赶着要讨人嫌。

只有在陈立农到来的时候,黄明昊才开心一点,因为表哥会带着他玩。陈立农教他打游戏,也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吉他,用自行车载他到周围去转一圈,看看花看看草看广袤的世界。黄明昊发现自己从前看过的那片天空实在太狭隘了,所有的星星都挤在一起,远不如在阁楼上看着漂亮,那里开了一扇窗,好像离天空触手可及。

但他们只是看星星而已,有夜风吹着,陈立农在他耳边徐徐说着,这颗是牵牛星,那颗是织女星,诶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,那董永和七仙女呢,黄明昊一概不知,在陈立农柔和的声线中,逐渐睡了过去。他一歪头,倒在陈立农肩膀上,于是阁楼里安静了下来,陈立农怕惊醒了他,一动不敢动,后来不知过了多久,他也睡着了。

这事儿传到饭桌上,被大人们拿来调笑,两位当事人还不觉有什么,倒是范丞丞率先被惹恼了,他找了个时机把陈立农拽到房间里,很是不满地问他,“你干嘛对他那么好?”

陈立农并不觉得自己有对黄明昊多好,但他只笑着反问道,“那你干嘛对他那么不好?”

他笃定范丞丞闹小孩子脾气,并且认为这种行为很幼稚。没想到范丞丞怒目而视,“是他害死了小叔叔和婶婶。”

陈立农也很喜欢二舅舅和二舅妈,以致于意外发生的那段时间,他同样消沉不好过,可他从来没有归咎到他那小表弟身上。他太过讶异,他想反驳范丞丞,末了却只能掷地有声地吐出几个字,“不是他的错。”

他才是受害者。

这场谈话不欢而散,好在随即开学了,范丞丞和陈立农都去上学了,见面的时间少了许多。可黄明昊跟不上学校的进程,范世成便请了家庭教师,每天在家里给黄明昊上课。黄明昊很聪明,他也想像陈立农那样看懂书,懂许多寓言和道理,于是埋头学习,家庭教师在范家待了两年,补完了小学的课程,十二岁的时候,黄明昊顺利地被塞进了范丞丞那所学校。

每天早上,范家的汽车载着他们俩去上学。范丞丞很会赖床,总让张姨把早饭给他盛在饭盒里,在车上把它吃完。他从楼上下来,路过餐桌的时候,黄明昊总在慢条斯理地擦嘴巴,见他下来了,自觉地跟在他身后,似乎他的冷漠也无关紧要。他们一个坐在副驾驶,一个坐后座,一路上并无几句话讲。

他们俩同进同出,如若有人问起,范丞丞便说黄明昊是他小表弟,旁人不主动来问,他便也不主动提。

陈立农也在这所学校上学,比黄明昊高一个年级,比范丞丞低一个年级,周末或者节假日陈立农可以住在范宅,便跟范丞丞和黄明昊一起回家,有时司机会来接他们,有时范丞丞贪玩儿,脚丫子一撒便跑没影了,因有着陈立农,不负责任地丢下黄明昊便更加有恃无恐了——反正陈立农总会等黄明昊的,那时的他们,不约而同地这样想着。陈立农习惯带几颗糖给黄明昊,即使他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脏兮兮的野孩子了,他尝过各式各样的糖果,味道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,可表哥给的,似乎总不一样。

暑假到来后,黄明昊便又开始往阁楼上跑。是为了翻阅从前都看不懂的藏书,陈立农也时常跟他一起。这个夏天依旧昏昏沉沉,但又与其他许多个夏天似乎不大一样。这时的黄明昊穿干净的衬衫,头发打理得整洁,他说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,跟着范世成走过几个不一样的地方,十二岁是个美好的年纪,断然看不出以前的影子,他足够开朗,足够天真,抹去范丞丞对他的那点轻视,余下的生活也怡然自得。

下午三点半的时光悠长,光尘交织透过天窗照射进来,充盈了整个房间,不断跳动。黄明昊踮着脚尖去够上层的架子,这里的书摆放杂乱无章,黄明昊偏好被简笔画占满大篇幅面积的小人书,也喜爱对视觉有刺激性作用的鲜艳色彩,艳丽相撞。他的个头小了一点,有些吃力,每顿的餐饭总是丰盛以弥补先前几年没摄取的营养,可饶是如此,黄明昊仍然比陈立农范丞丞矮一头。

陈立农见状过来帮忙,轻声问他要哪本。

黄明昊指了指一个满是陈旧年代感的封皮。陈立农便靠得更近一点,他仰着头,抬起手,身后是一束劈开混沌的光线,裹挟漂浮于其中的尘埃颗粒。而在这一角,陈立农圈起了一个逼仄狭窄的空间,他挡住了光,心无旁骛拿一本书,呼吸感官都暴露得赤裸。

鬼使神差地,黄明昊踮起脚尖,在陈立农唇边亲了一口。

一本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啪嗒扑腾着掉在了地上。

在黄明昊的认知中,这样的动作是表达对一个人的喜欢。他不明白为何气氛突然沉默,他拉拉陈立农的衣角,茫然而无措地看着他。

陈立农沉声道,“以后不可以亲我……不是,不可以随便亲别人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黄明昊不解,“今早在小花园里,姑父也亲了张姐姐。”

一时寂静无声。

光暗了下去。

半个月后,陈立农的父亲与母亲离了婚。此后黄明昊每每回想起陈立农那时的表情,那是一种濒临绝望的张皇失措,想要逃窜又无处落脚,他很想抱抱他。

张姐姐也不在范宅住了,她本不姓张,只是因为是张姨的女儿大家才那么喊她。张姨很是自责,可是这本不关她的事,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,就像是时间轨迹上早早设定好的这么一点,而此刻不过到了然后行云流水地演绎下去。

离婚本身事小,但它附带的事很多,分财产是个问题,陈立农的抚养权也是个问题。陈立农是想跟着他母亲,而他的父亲也没有多想要他,不过作为谈判的筹码,还是僵持了一轮又一轮。外面大人们闹得锣鼓喧天,陈立农却好像置身事外,像个小大人一样井井有条地同他母亲商量事情,只是偶尔会放空和发呆。

黄明昊觉得陈立农是很累的,可他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。而黄明昊自己同样被困扰着,画面一转便是昏暗幽深的阁楼一隅,是陈立农说的“不可以”,他有好几个晚上伴随着这样的梦醒来,听到蝉鸣和属于午夜的独特噪音,趁着起夜绕远路溜达到陈立农的房门外,门当然是紧闭的,留给他无限的遐思。黄明昊忆起陈立农的不悦,便有一个声音说既然他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好了,但而后又有其他声音仍然固执地问着为什么。

这是属于黄明昊的,十二岁的夏天,喧闹、逼仄、沉闷、又鲜活。是他第一次冲动地不由自主地表达喜欢,是他又一次苦恼而无助地瑟缩。

秋天,陈立农完完全全搬进了范宅。而黄明昊也渐渐明白了,男生之间是不能亲吻的。他在成长,接触到更多的事务的同时,必定会抑制一些东西,生活总是有着种种的附加条款,有说不尽的无奈。他知道了原来喜欢也是能区分成不同类别的,如果不能从众就会被多数人所不齿乃至唾弃。

黄明昊,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特别的人。

他还是很喜欢陈立农,乐意看他笑,跟自己说话,还有那双对着他时亮闪闪的眼睛。某种情绪似乎不能深究,不过在胡乱划分分类的那段时间,黄明昊感受到满足,在某一些瞬间,他甚至开始祈求永恒,以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姿态。

断点出现在他第一次梦遗的时候。

黄明昊上过生理课,醒来后除了大脑短暂的空白,一向迟钝的他在那刻后知后觉地打通了任督二脉,他抓住了稍纵即逝的火花,恍然明白他对陈立农的喜欢好像无法归类于其他的喜欢。他第一次接触到欲望,既隐秘又让人兴奋。他陷入了无尽的沉思,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。

黄明昊头一次破天荒地迟到了。

陈立农来他房间敲门时,黄明昊支支吾吾地说自己生病了,他听见陈立农的声音便心砰砰跳,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病。

“严重么?要不你出来,先带你去看病吧。”陈立农的声音隔着房门似有些变形。

黄明昊连忙制止道,“不不、不用了,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可陈立农不好打发,他推开了门。床上的黄明昊穿着单薄的睡衣,抱着腿缩成一团,宛如幼兽疏离而防备的姿态。他抬头,与在门口的陈立农遥遥相望,莫名就红了眼角。

有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,大概是因为站在光源下的人太美好了。

他又一次将自己封闭了起来。

仿若一场瓢泼的大雨过后,一切又恢复了平静。那场雨只是在黄明昊心里浇淋灌溉,润物无声,而他仍然亦步亦趋地跟在陈立农身后,穿过晨昏光影。

范世成的安魂仪式一连办了七天,那些喧哗背后是无尽的落寞,冷清到张姨跟黄明昊说话时都有意地放轻声音,唯恐惊扰了安魂。这场丧事并未持续性地扰乱大家的生活节奏,而只有黄明昊,把大部分时间耗在这所老宅。余下的那些时间,便回去收拾东西。

那个房子是陈立农的,装饰摆设等则大多数都经了黄明昊的手,可又都没有带走的必要,无非是引得他一阵又一阵的回忆罢了,于是到最后,黄明昊只打包了自己的衣物之类的。陈立农有意避开了他在家的时间,他不可能对黄明昊的打算一无所知,想必也是对这一天的到来期盼许久,忽而近在眼前的结局,便就失去了继续角色扮演的必要。

实际上陈立农在这场戏剧中,并未有多失职,只是黄明昊想要的太多,他明知陈立农给不了,却仍得寸进尺,怀有侥幸,异想天开,妄想万一有哪天,陈立农对自己也萌生出一点点爱意呢。

范丞丞回老宅时给了黄明昊一串钥匙,让他随便住,偏生要装出一副不是很耐烦的样子,说看他怪可怜的,末了却又认真起来,语重心长地劝告他放下过去,开启新的生活。黄明昊只好也同样认真地表示他知道了,不用范丞丞说,他本身就是那样打算的。虽然看上去凄凄切切,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黄明昊反倒比之前踏实多了,他踩到了地上。

范世成也把这栋房子留给了他,但黄明昊不打算再回来住,触景生情,便总是陷在过去的回忆里。等到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,张姨也是要回老家去的,她从二十岁出头就来了范家,这一生也没有多长,一晃便过去半辈子。

她见不得小少爷受苦,絮絮叨叨地,担心黄明昊没法照顾好自己,总是各方面都要叮嘱几句才行。黄明昊想她确实是老了,忘了自己其实早就从这搬出去了,也自己照顾了自己许多年。

最后一个住在老宅的晚上,黄明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。周围很安静,秋风瑟瑟,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沉睡。他最终还是起身,瞥见床头柜上那一张老照片时,又愣住了。白天里翻出这张泛黄的照片时,黄明昊自己也很惊讶,他已经记不起这是什么时候拍的,又是为何被他塞在了书里。

是他和陈立农跟范丞丞的合照,看起来是一个冬天,往前数几年这地方的冬天不怎么下雪,或许正是这个原因,下雪的冬天还模糊地存在于黄明昊的记忆里,但那天发生的事已经不在了。不过,照片上他们三个都裹在臃肿的棉服里,他的婴儿肥还没褪去,脸颊红扑扑的,而范丞丞,也难得没有冷脸。

他不打算带走这张照片,因为已经拥有的记忆实在是太繁杂太累赘了。黄明昊那么静静地坐着,好像透过漆黑的夜空也能看清楚几十米外的景色,门前的那几棵树想来又壮硕了许多。

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又一个冬天,他蹲在大门边上的角落后面时,屏息凝神听见刮过的风声像极了此时这个寂静的夜。

那个冬天是黄明昊的第一个大学寒假。

陈立农和范丞丞都在外地念商科,而黄明昊则选择了本地的一所艺术院校。他们高中那几年,大家都住校,教室隔得远,在学校里并不能经常偶然碰见,只有周末会坐在同一张饭桌上。不过念大学,则连周末那点可怜时间都失去了。

第一个寒假回来时,饭桌上的话题从从前的好好学习变成了有没有交女朋友,老实说,黄明昊很想知道。据他所知,范丞丞女朋友都换过好几个了,却在饭桌上绝口不提。其实若是陈立农谈个恋爱,黄明昊也无能为力,不过他那心吊着吊着,陈立农口中也并未蹦出什么惊世之语。

谈论对象冷不丁转移到黄明昊身上,他那正往口中放菜的筷子一愣。

陈立农说,“他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。”

黄明昊在众人的笑声中瞪他,嘀咕道,“你见过十九岁的孩子啊。”

那时范世成的身体还健硕着,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毛病。冬天的晚上很冷,不过屋内开了空调,灯火通明,一派和睦。陈立农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,从黄明昊那个角度,看不见内容,不过他看见陈立农把它摁灭了,然后翻了过去。

大约晚上六点半,天就已经暗得差不多了。范江涛夫妇忙着工作,晚饭后没多停留便驱车回家了。范丞丞他们则在客厅陪着爷爷看电视,第二个电话是在这时候打过来的,陈立农叹了口气,一个人出去接电话。

大约过了十分钟,陈立农还没有回来,他出去时只穿了一件毛衣,黄明昊有些坐立难安,心神不定,跟范丞丞打了个口型,自己也跟着出去了。

他到处都没找到陈立农,最后想了想,不抱希望地往大门外走去。门外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常青树,冬天也依旧摇曳着壮硕的枝干。黄明昊在离门口几米远的距离,看到了树荫下隐隐约约的陈立农。

不止陈立农。

黄明昊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那半扇关着的铁门后面,他看不到一墙之隔的对面的情形,只能做一个偷听者。

他出来时匆匆忙忙,同样也没顾得上穿外套,慢慢抱着手臂,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,可那只是无用功而已。

背后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,黄明昊大概听明白了,是前男友的拉扯。黄明昊无法描述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,好像空荡荡的,好像愤懑,又好像委屈,还有些庆幸,交杂着来回拍打。风呼呼地刮着,很是刺骨。

对话没有再持续太久,陈立农最终决绝又强硬地迈回来,关上了门,却在转头之后,又看见了另一个让他头疼的人。

夜幕完全降临,天地浩渺,有一双影子,却茕茕孑立。

陈立农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,“你都听到了?”

这是一个反问句,可是那毫无波澜的语气在说就算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。可是分明,对于黄明昊来说,分明是很重要的。在他无数个踽踽独行的日子里,在他仅仅是依靠想念就能获取能量的时候,和他心中的焰火明明灭灭、拼命压抑的瞬间。是很重要的。

黄明昊第二次亲吻陈立农,是在一个深冬的晚上,一下子,其他的人和物,灯光、谈笑、电视荧屏,统统都跑到了千里之外。黄明昊很想亲吻陈立农,于是他就踮起了脚。

这个吻没持续几秒,蜻蜓点水的一碰,他被陈立农推开了。

陈立农吼道,“你疯了吗?”

黄明昊知道他在顾忌什么,小声解释道,“没有人会看见。”

陈立农愣了一下,语气无奈,“……我不是说过……不可以。”

“那为什么不可以?”这个问题他自问自答好多年,终于在这样的晚上冲破了层层障碍,被送达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面前。黄明昊用尽全身力气,肩膀止不住颤抖,一字一顿,“为什么其他人可以,我不可以?”

陈立农被他质问得火气也冒上来了,“我是你哥哥。”

“只是表哥而已。”黄明昊轻声说,他现下那模样并不好看,坚持而固执,眉头皱着,毫无美感,他重复一遍,好似在说服陈立农,“……表哥而已。”

黄明昊太难过了。他能接受陈立农挽着其他女生的手,结婚生子,可是他从没想过,陈立农会喜欢男孩,那要是男孩的话,为什么不能是他。

如果世界上的事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,那么黄明昊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恳求陈立农,既然在他记忆里第一次相见的时候,他可以不顾他又脏又丑的外表给他一颗糖,那么现在可不可以再给他一点爱。

是不可以的。

但这个答案黄明昊花了好多年才明白,十九岁的黄明昊,并不明白。

他一心在死胡同里跌跌撞撞,南墙都被撞出一个窟窿,愿望足够渺小,足够困难,足够让给他奋不顾身。

那晚以后,陈立农便有意躲开他了。想来也是,谁会愿意被纠缠呢。黄明昊想,大概在陈立农的心里,他跟那位傍晚打电话来还找到家门口的前男友应该差不多,不,或许还比不上,至少他同那位还有过一段缘。

这段缘什么时候开始的,什么时候结束的,黄明昊都一概不知。或许他惦记着陈立农知不知道天气降温了,突然而至的暴雨时他有没有带伞的时候,他们正互相依偎,在花前月下,被朋友打趣。

但更让他恐慌的是,自己同陈立农的这点点情谊,会不会慢慢消磨,他不可能低头,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,违心否认自己的感情,他只能眼睁睁地,看着陈立农同自己渐行渐远。

范丞丞极快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,小时候他总是看黄明昊不顺眼,长大了羞愧于当时自己的无理取闹,却没想到这两位闹矛盾了。范丞丞觉得好笑,可他每次跟陈立农讲,对方总是敷衍,严防死守,什么都问不出来。陈立农越来越频繁地出门,越来越晚回来。好几次黄明昊站在门外的路灯那里等他,一动不动快伫立成一个雕像。

陈立农回来,也只是从黄明昊身边过去,不发一言。

黄明昊所有的不安,都在看见陈立农的身影越来越近时烟消云散,他的嘴角会抑制不住地往上翘,忘了他们其实是在冷战,忘了他对自己可能的厌恶,那些跟陈立农回家比起来,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。

他没有意识到更多的,直到没多久后,陈立农在饭桌上说他想搬出去住。

黄明昊手中的筷子差点拿不稳,他知道陈立农是在躲他,只是没想到他躲到了这个地步。

范世成没有反对,像陈立农这个年纪,也正是可以独立的时候。他当然他察觉到了这举动背后的微妙,不过毕竟是小辈们自己的事,他没有要去过问的想法。

整个家里,只有黄明昊有着被当事人无视的异议而已。

他想要发声,却像被扼住了咽喉。

好在陈立农并不是当天就搬出去了。而那天晚上,黄明昊仍然冒着寒风在门口等他。那天陈立农比之前晚上都回来得更晚,范丞丞甚至来劝过黄明昊让他回屋休息,黄明昊咬着嘴唇摇头,只说,“没关系。”

范丞丞看得烦躁,没好气地问,“你们到底怎么了?”

黄明昊笑了笑,“没怎么。”

“靠……”范丞丞不由骂道,“我好心想来调解矛盾,你们还不领情是吧?”

“不是……”黄明昊坐在门槛上,头发被风吹得凌乱,他目视前方,“我是怕你接受不了。”

“这有什么接受不了?”范丞丞索性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,“是杀人了还是抢劫了还是放火了?”

黄明昊瞥他一眼,一脸“你不会懂”的表情。

范丞丞知道他油盐不进,实在没办法,他没有毅力像黄明昊这样等下去,末了说,“要不我给你抱床被子来?免得你感冒了。”

“诶,你说如果我感冒了……”黄明昊似乎想到什么,托着腮思索,最后却变成一声叹气,“算了,没意思。”

“你也知道没意思啊?没意思就回屋睡觉吧。”

黄明昊仍固执地摇头,“不用了,你不用管我。被子也不用。”

陈立农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十二点了,他远远看见门槛上那个坐着的人时,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。接近零摄氏度的气温,昏黄的路灯,蛾虫绕着光源在飞。黄明昊弯着腿,头正在膝盖上,他似乎有所感应,在陈立农接近时,眼睛蓦地睁开了。

他迷迷糊糊,条件反射般地问,“你回来啦?”

这一次,陈立农终于没视而不见。他问,“你等了多久啊?”

黄明昊便歪着头数起来,末了发现自己脑子什么都想不清楚,露出一个模糊又温暖的笑容,“应该没多久吧。”

“我不值得你喜欢。”陈立农定定地看着他说。

“你是不是喝酒了?”黄明昊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,柔和的语速便急切了起来,“不是的,你值得。”说完,他又低低笑了,“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。”

见陈立农似乎还没有要走的迹象,黄明昊连忙问道,“你可以不搬出去住吗?”

陈立农想了想,“你可以不喜欢我吗?”

他们都对对方拿捏到位。

“那如果……嗯……你现在恨我吗?”

陈立农摇头,“不。”

“那以后会吗?”

陈立农费解地问道,“我为什么会恨你?”

这是他们这天晚上的最后一句对话,也是之后黄明昊再也没能问出来的话。

后来也有许多黄明昊想再问一遍的时刻,比方说大汗淋漓做爱的时候,面对着爷爷强颜欢笑的时候,晚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陈立农满身酒气回家的时候,他暗自笃定陈立农是恨他的,可同时也存了那么点侥幸。

没有出口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回荡,硬生生磨出了那么点后悔、慌乱,于是再回想起义无反顾的当年,当年是怎么想的呢,是设想到所有可能的结局,黄明昊也不愿意陈立农从此远离他。恨也好,爱也好,他都没关系。

在黄明昊人生中的前十九年,他好像都在安安分分地顺从接受着生活,要他被抱走,还是被找到,百转千折的泥泞山路抑或宽敞亮堂红砖绿瓦的庭院,是一个人捱过被冷眼漠视的日子,是突然生活中又有了光,还是要把最炽热的爱掩埋进厚重的泥土里。

他那时突然拥有了无限的勇气,敢于在范世成面前,铿锵有力地说他喜欢男人,说喜欢陈立农。

范世成勃然大怒,气得双手颤抖,差点站不住身子倒下去,好在范丞丞眼疾手快扶住了他。除了范世成大口大口的喘息声,屋内几乎没有其他声响。张姨也赶上来给范世成顺气,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能开口说话,却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。

范丞丞那时才以如此方式被告知,黄明昊跟他说的“怕你接受不了”是什么个意思。

同样震惊的还有陈立农,作为另一位当事人,这件事的到来于他也是晴天霹雳,可是愤怒的情绪在他没来得及捂住黄明昊的嘴巴时就悄悄溜走了,他看向黄明昊的目光深沉,那人抿着嘴,并非十分镇定,只神情坚定无比。他在此刻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黄明昊。

他未知他如此这般破釜沉舟。

这件事在范家掀起了大浪,并不亚于几年前范世成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孙子时,不过那时他只愿自己这孙子从此苦尽甘来,人生一帆风顺,可如今,抵不过黄明昊一句喜欢男人,尤其那男人还是在范家长大的另一个孩子。

范江涛夫妇搁下了手头的事赶回来,陈立农的母亲表情难看到极点,似乎想立即带着陈立农逃离这个鬼地方,又有千万句恶毒话语堆积在喉舌处,只等范世成一句不认这孙子,便悉数甩向黄明昊。

陈立农却像是个旁观者,完全被忽视了般。

于他们而言,黄明昊喜欢男人这件事就是天大的丑事,是不能外扬的家丑,是需要扼制致死的。

范世成问他,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

黄明昊点点头,“我喜欢陈立农,我只喜欢他。”

范世成摔碎了桌上的玻璃杯。他罚黄明昊跪在家族祠堂,先辈们的牌匾面前,罚他跪三天三夜,想要他知难而退。

黄明昊却说了好。

石板地是很坚硬的,从几年前黄明昊踏入这所宅子的那一刻起,便再也没干过重活,范世成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。没过多久,他的膝盖便磨出了血迹,渗进石板缝里。那应该是很痛的,可是黄明昊盯着面前的先辈灵位久了,连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。

范世成问他对得起自己死去的父母,对得起范家吗。黄明昊想,自己又哪里对不起他们了呢,他接受了伴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命运,独自在摸索着前行,他迟来着逆反地想,他们又是否对得起他呢。

要说对不起谁的话,除了陈立农,他并未愧对任何人。

在饥寒交迫仍挺直脊背的当下,黄明昊又想起了陈立农。

那天晚上,突然下起了雨。雨水沿着屋顶的瓦砾顺势而下,打在外头的青石砖,湿气和凉意统统沿着缝隙钻进来。

黄明昊未进一滴水,一颗米。

雨势最大的时候,倒是范丞丞来看望他了,他撑一把木制柄黑胶雨伞,在祠堂外站定,挡住了一部分风。

范丞丞想要劝他回去,就当从没提过这件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他并不理解黄明昊的这份喜欢,来之前就琢磨了许久。

黄明昊已经没有力气将背脊挺直了,他用手支撑身体,膝盖几乎同地板粘到了一起,以模糊的血肉作胶质。他知道有人来了,可是没有回头。

良久,范丞丞开口道,“我知道他对你很好,但是……如果你喜欢糖的话,或者其他的什么,我、我们也可以给你。”

黄明昊大约是想起了什么,他小声,又坚定,带着十足的暖意答道,“我不喜欢糖,我只喜欢他。”

范丞丞叹他鬼迷心窍,叹他冥顽不化,叹到最后,自己也不知在叹什么。

黄明昊最终没有撑完三天三夜,他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,可阎王也嫌他这条命。

黄明昊正式搬走的那天,张姨拉着他的手,想要说什么,又半天都开不了口。黄明昊见不得这样庄重气氛,便笑道,“张姨你看看你,又不是生离死别,我一有时间就会去你那儿看你的。”

“唉。”她长长应了一声,神色稍敛,“小少爷,你这说的什么话。”又面上挣扎片刻,终是冒了话头,“……其实,当年您在床上昏迷的那几天,陈少爷他有——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黄明昊打断她的话,看上去心情很好,“都过去了。”

那时候不知道,那么现在也不必知道。

关于他的事,陈立农也并非完全知道。

比如,在发现陈立农同他一样的性取向之前,黄明昊是决定把这份喜欢的心情埋藏下去的。

黄明昊拖着自己的大行李箱下楼,张姨也想帮忙提,被黄明昊制止了,他打趣说自己好歹年轻力壮,这点儿东西还是拿得动的。

离别嘛,还是不能太伤感,因为这个词本身就十分哀切了。

下了楼,才发现叫的那位司机的车没来,相反等在门口的是另一辆他十分眼熟的车。车门打开,陈立农从驾驶座出来,他穿着一件驼色的风衣,衬得身材修长,在秋风里朝黄明昊喊道,“我送你吧。”

送不送的,其实也就这一回事儿吧。

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,这辆车黄明昊也坐过许多次,但这最后一次,总该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。

陈立农没有多的言语,很是尽责地履行一位司机的义务,问他,“到哪儿?”

“嗯……”黄明昊想了想,“先往范丞丞家那个方向开吧。”

车内放起了轻音乐,很舒缓。道路边的绿植和建筑飞速地往后退,就这样沉默了十几分钟。

“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?好歹认识了十几年啊。”黄明昊半是玩笑地说。

“……以后开心一点,好好生活。”

“好没诚意啊。”黄明昊撇撇嘴。

车内又安静下去。

“你说,”隔了一会儿,黄明昊问道,“如果当年我没有跟爷爷说我喜欢你,你之后有可能会爱上我吗?”

陈立农迟疑了。

黄明昊看着他的侧脸,想起了很久以前,在阁楼上的那个亲吻。想起让他坐单车后座的陈立农。他想,那时候对范丞丞说错了,他还是很喜欢糖的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要是像小时候那样该多好啊。”黄明昊打断了他。

他不要那个答案了。

陈立农便笑笑,“我也在想,你要是能像小时候该多好啊。”

“可是,我那时候就喜欢你。”

“可我那时候就不喜欢你。”

这真是一个无解的结,来来往往,人聚人散,还是没能找到答案。

黄明昊闭上了眼睛。他想小憩一会儿,醒来之后,便让陈立农随便把车停在哪个路口。

-Fin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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